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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白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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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中池塘的淤泥下面埋著一個人。

早餐桌上,如意不輕不重地撂下了這句話後,我父母的臉色瞬間像抹了一層泥灰似的,又僵又硬。二哥和二嫂橫了如意一眼,摔下碗筷,走了。

我照例樂呵呵地扒著我的飯。

誰讓我是傻子呢,傻子的好處就在於,不管別人說什麽,都耽誤不了我吃飯。

如意是我的媳婦,新媳婦。

母親在餐桌下踢了我一腳,一雙眼睛活像火勾似的瞪著我說道,阿尋,新媳婦給你娶回來了,怎麽也不知道管管,你就是個傻子!

是的,我就是個傻子。

我傻乎乎地吐出剛扒進嘴裏的米飯,說道。

如意柔柔地端走我手裏的碗,哄小孩般的說,阿尋,這碗不要吃了,再換一碗。

旁邊的小丫鬟芷兒趕忙麻利地跑過來又給我換了一碗,我氣呼呼的用筷子敲桌子敲得叮當響,以此發洩被打斷吃飯的不滿。

如意嫵媚的桃花眼瞇成一條線,搶下我的筷子說道,小少爺不餓了,先送小少爺回房裏去。

我不去!我大聲喝道,母親說過,越大聲別人才會越怕,怕了就會聽我的話。

如意不理我了,她看著我那面如死灰的父親,一字一句的說道,後院池塘的淤泥裏有屍體,要快點挖出來。

一群神經病!傻的傻,瘋的瘋!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被你們氣死的!母親氣得抖索索地擦完嘴走了,臨走前罵罵咧咧的嘮叨著。

可是她不敢大聲。

我知道,她怕如意。

父親也是,他也怕如意。

我,我不怕如意,我喜歡如意。

如意很漂亮,比我以前的童養媳白梅還漂亮,其實,白梅也很漂亮。

對我的好的人都漂亮。

我坐在我的房間裏,喝著如意親手給我熬的銀耳羹。

如意坐在我旁邊,笑瞇瞇的看著我說道,阿尋,慢點喝,沒有人跟你搶。

外面的天陰沈沈的,明明是早上的光景,現在天好像要黑了一樣,我喝完了銀耳羹,照例問如意,白梅呢?她什麽時候回來?

芷兒過來收拾碗勺,低眉順眼柔柔弱弱的樣子,可是她一走出門就沖著我的房間罵了一句,傻子配瘋子,都是不讓府裏過安穩的東西!

我聽到了,如意也聽到了。

芷兒,回來。

如意氣定神閑的說道,她身上繡著粉菊的月白旗袍紋絲不動,我也想學著她的樣子,可惜我不穿旗袍,只有女人才穿旗袍呢。

小丫鬟芷兒無奈的又端著碗勺回來了,低著頭偷偷瞟著如意的臉色畏縮的問道,小少奶奶,怎麽了?

如意不聲不響的拎著火爐上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的湯藥走到芷兒面前,倒了一半滾燙的湯藥在碗裏,命令似的說道,你給小少爺嘗嘗湯藥熬好了沒有。

芷兒驚恐的端著手裏滾燙的湯藥,纖細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我猜,碗身一定已經很燙了,因為芷兒的手在不停地換著地方端,可是她不敢扔掉。

如意又催促了一遍,快點,嘗嘗藥好了沒有。

芷兒哇的一聲哭了,討饒道,小少奶奶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多嘴了。

喝。如意坐回我身邊,白皙如脂的胳膊漫不經心的搭在桌沿上。

芷兒苦著臉含著淚咬牙喝下去了,我無聊的看著門外忽然從天而降的暴雨,扯著如意的胳膊說道,如意,我想出去玩。

如意寵溺的撫著我的臉,說道,好,過會兒我們出去玩。

芷兒端著空空的碗掉著眼淚出去了,在門口遇到了剛過來的二哥,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樣的撲到他懷裏哭哭啼啼的說些什麽,我看到二哥隔著門口尷尬的瞟了我一眼,迅速的在芷兒耳邊說了一句話便推開了芷兒,芷兒轉身一臉委屈的垂著頭走了。

二哥,你來了。如意站起來說道。

是啊,爹讓我過來問你屍體在池塘的哪個地方,他好找人挖出來。二哥臉上的肉微微抽搐著,眼睛有些畏懼又有些貪婪地看著如意白瓷般的面頰。

外面的暴雨越來越大,我看著二哥盯著如意的眼神越來越放肆,就像以前盯著白梅一樣,便生氣的走過去擋在他們中間對如意說道,如意,我們出去玩。

如意挽著我手臂說道,阿尋,別鬧,我們先去池塘挖個很重要的東西出來。

二哥嫉妒的目光在我後腦勺灼灼的紮著,他不知道,傻子的後腦勺也是有感覺的,盡管他暗地裏用指節敲過我的後腦勺很多次,可是我的後腦勺還是很靈敏的,嘿嘿。

暴雨嘩啦啦的砸在油紙傘上,我真擔心油紙傘會撐不住淋破了,把我和如意淋成落湯雞。

落湯雞,這個詞是白梅教給我的,以前白梅總是喜歡下雨的時候拉著我出去瘋跑,回來以後就會笑嘻嘻的說我們兩個是落湯雞。

我很想念白梅。

白梅從小和我在一起長大,我父母說她是買回來的,將來養大了就是我的媳婦。

養到多大才算是養大了呢?我不知道,母親不想理會我,我也不想理會她,我問過白梅,白梅說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我父母花十擔麥子買給我的童養媳。

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見過白梅了,我今年已經十五歲了,白梅也十五歲,我在想她是不是覺得她長大太慢了,所以悄悄的躲出去,等到長大了再突然冒出來嚇唬我一頓,就像她以前總是喜歡在捉迷藏的時候躲在門後嚇唬我一樣。

這個想法我誰也沒有告訴過,當然除了白梅也沒有人會肯聽我嘮叨,可是現在白梅不在了,我當然不可能跟她嘮叨這個,其實我並不覺得白梅長不長大有什麽關系,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可是白梅在乎,她以前在夜裏悄悄跟我說過好多次她想快點長大,這樣才能不被別人欺負。

真是傻瓜,我小時候也是這麽想的。我在白梅耳邊笑嘻嘻的反駁著,白梅每次都輕輕摸著我的臉不說話,眼睛裏流出像水一樣晶瑩的東西,她告訴我,那叫淚。

如意重重的晃了我兩下,問道,阿尋,你怎麽哭了?是不是冷了,我送你回屋裏。

我無意識的摸著臉上白梅說的淚,對如意說道,我想白梅了,為什麽她還不回來?我不在乎她長不長大,我就想她陪在我身邊。

如意嘆氣道,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是的。我很快就又見到了白梅。

我怎麽就沒有想到,白梅其實就躲在園中池塘的淤泥下面呢。

我沒有看到她的臉,他們把白梅挖上來以後就蓋住了她的臉,我只看到了她的衣服,和如意一樣繡著粉菊的月色旗袍,還有她腫脹的手腕上烏突突的手鐲。

那手鐲我認識,因為那是我給白梅的。

好久以前,白梅總是瞅著別人手腕上亮晶晶的圈圈不放,那樣子,就好像我看到了雞腿一樣,她告訴我,那圈圈叫手鐲,有一次我還見到她悄悄的跟小丫鬟芷兒說戴一下她的手鐲,芷兒斜睨了她一眼說褪不下來,白梅白生生的臉頰瞬間通紅了。

我還見到,二哥拿著一個亮晶晶的圈圈背著我給白梅,白梅纖細的手腕在二哥的手裏瑟瑟的有些發抖,我當時還在想白梅是不是嫌圈圈太重了,因為白梅下一個瞬間就把圈圈摘下來扔在了地上,二哥的臉頰也悄悄的通紅了,還回頭瞪了一眼旁邊偷看的我,奇怪了,又不是我扔的圈圈,幹嘛要瞪我。

嘻嘻,我喜歡圈圈這個名字,比手鐲好聽。

後來,我從母親房間的小盒盒裏拿出一個最亮的圈圈給白梅,白梅戴了一下就摘下來讓我還給母親,我問她怎麽知道這是拿的母親的,白梅告訴我那上面有母親的名字,她不能戴,她不戴,我只好又放回去了。

有一天我見到別人拿著圈圈從一家紅通通的店裏走出來,我問他圈圈上面有沒有名字,那人笑著拍拍我的頭,說道,傻子,你也要這個啊,進去拿銀子換,想要帶名字也可以。

我興沖沖的跑進去,大聲喊道,我要圈圈,上面有白梅名字的圈圈。

裏面火焰熱烘烘的,我聽到幾聲笑聲,有人在火光裏喊道,這不是淩家的傻少爺嗎,圈圈要銀子換的,你有沒有銀子啊?

銀子?沒有。

裏面的人走出來揪住我的衣服,說道,這衣服不錯,把衣服脫下來留下,我就給你做一個帶白梅名字的圈圈。

當我光溜溜的回到家裏把圈圈給白梅的時候,卻看到她手腕上已經有了一圈細細的明閃閃的圈圈,上面還有幾朵淺淺的花瓣,我拿著手裏烏突突的圈圈,沮喪的說道,還是你手上的圈圈好看。

白梅驚訝的把我拽進屋裏又拿出一套衣服給我穿上,問我做什麽了。

我說,我拿衣服給你換圈圈了,帶你名字的圈圈。

白梅擰了一下我的耳朵,嘟嘴說道,下次千萬別再把衣服給別人了,聽到了沒有。

那圈圈呢,你還帶嗎?

白梅笑瞇瞇的收起我手上的圈圈,說道,帶,以後帶。

以後帶,以後帶,難道現在就是白梅說的以後了嗎?她現在硬邦邦的躺在廳堂裏,周圍圍了一堆人,也不起來跟我說話,地上很涼,我怕她凍病了,走過去戳戳她的胳膊說道,白梅,起來,地上太涼,我們回去。

如意走過來拉開我,細聲細氣的說道,阿尋,快起來,白梅睡著了,等她睡醒了就跟你回去了。

我不依,如意雖然漂亮,我喜歡她,可我更喜歡白梅。

如意拿出手絹擦去我臉上的雨水和淚,說道,阿尋乖,再不起來白梅會生氣的。

我不想白梅生氣,只好起來了。

父親和二哥臉色灰灰的,像見不得人的小老鼠一樣,母親和二嫂的臉色青青的,像沒有熟的青棗一樣。

還有一堆下人們,交頭接耳的說著白梅手腕上帶著一個狗項圈。

我怒氣沖沖的朝著他們吼道,那是手鐲,白梅喜歡的手鐲,那不是狗項圈。

我是少爺,所以他們住口了。

狗項圈,我討厭這個名字,就像討厭青河一樣,可是白梅喜歡青河,尤其喜歡和青河單獨在一起,青河是我府裏的小廝,開始我是不那麽討厭他的,因為他對白梅很好,可是後來他當著我的面問白梅是喜歡他的手鐲,還是喜歡我的狗項圈,白梅生氣的把他推了出去,我想白梅應該是討厭他了吧,所以我也討厭他,當然,也因為他是第一個把我用衣服給白梅換來的圈圈叫做狗項圈的,我不喜歡狗項圈那個名字,我喜歡圈圈這個名字。

可是白梅以前從不戴我的那個圈圈,她總是戴著青河那個亮閃閃的細圈圈,我猜她大概是覺得我的圈圈太灰了吧,烏突突的,一點兒也不亮。

現在白梅的手上戴著那個烏突突的圈圈,這讓我心情很好,我把青河從小廝群裏拉出來,指著白梅手腕上的圈圈,得意的說道,你看,白梅手上現在戴著我的圈圈,她沒有再戴你的。

青河驚恐地往後退去,唯唯諾諾道,小少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哼,反正白梅手上戴著我的圈圈,管你承不承認。我甩手推開了青河,看著他那張臉慢慢變得像二哥和父親一樣灰灰的。

一隊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人沖進了屋裏,領頭的人響亮的喊著,都不要動屍體,帶回局子裏檢查去,其他人都不準外出,隨時準備傳訊。

屍體?屍體是誰?

如意走過來拽住我,不準我跟著那群把白梅帶走的人,我吵吵嚷嚷的不聽,二哥走過來“啪”的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前一暈,什麽都看不到了。

如意氣沖沖的推開二哥,瞪著他道,白梅是阿尋的媳婦,他去追著白梅也沒什麽不對的,你動什麽手!

父親陰沈著臉道,都不要鬧了,如意,你先帶阿尋回屋裏去。

如意硬是把我拖回了屋裏,關上門窗掏出手絹擦著我嘴角的血跡說道,阿尋,白梅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我們要把害死白梅的人抓出來,這樣白梅才會高興,你說對不對?

什麽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玩,一起說話了。

我不想白梅死。

……

如意嘆氣,我也不想白梅死,我收到她的信就過來了,可還是沒有救到她,阿尋,你要聽話,白梅寄給我的信裏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這樣鬧,她會不開心的。

好,我不鬧,我乖乖的,讓白梅開心。

阿尋乖。

如意嫵媚的桃花眼像蒙了一層霧氣似的,恍恍惚惚的看不清瞳仁,我不由自主的說道,如意,你是不是有心事,白梅以前有心事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的。

如意不語,轉身從妝匣裏取出一排針,又仔細的關緊門窗,點燃一根蠟燭,脫下我的上衣說道,阿尋,我要給你的穴位上紮針,治好你的病,你不要亂動,知道嗎?紮錯了穴位會很危險的。

我看著如意手中細長銀亮的針,心裏有些怕怕,如意輕輕撥動著我後脖頸上的頭發,說道,很快就會好的。

後頸和後背上接二連三的傳來細細的像螞蟻啃噬般的疼痛,如意不許我動,我只好硬撐著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都快要僵硬著睡著了,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如意小心翼翼的把我扶到床上坐著,又拉下床帳,噓聲道,阿尋不要出聲,好好坐著。

我坐在床上偷偷用手摸了一下後背,好多好多的針,像刺猬一樣。

如意走到門口半開門說道,什麽事?小少爺睡了,別進去打擾他了。

外面有聲音傳進來,我聽出是母親身邊的丫鬟鶯兒,她的聲音嫩嫩的,和小孩子差不多。

我是來給小少爺和小少奶奶送飯的,太太吩咐說以後飯不在一起吃了,芷兒的舌頭燙傷了,大夫說讓休息兩天,小少奶奶和小少爺的飯先由我來送。

如意接過食盒說道,你回去告訴太太,以後你也不用來了,我自己會去廚房取的,還有,芷兒那丫頭的舌頭好了讓她快點回來。

好的,小少奶奶。

如意關了門,走到床前收起床帳,說道,阿尋,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沒有救到白梅,我一定會讓你的腦子快點好起來的。

我傻傻的笑著,白梅以前也希望我好起來,我好了,她會很開心的。

白梅很快地就又被送回來了。

他們說,白梅是失足落入池塘溺水而亡的,又陷在了下面厚厚的淤泥裏,所以才這麽久都沒有浮上來。

他們還說,白梅的肚子裏有一個剛剛成型的男嬰。

那個男嬰當然不是我的。

白梅說過,只有睡一個被窩才會有嬰兒,我只跟白梅睡在一個床上,不睡一個被窩。

母親執意要把白梅快點下葬,我不知道什麽是下葬,可我知道那是個不好的詞,父親和二哥都不說話,二嫂連露面都沒有。

如意反對道,不行,白梅是阿尋的媳婦,是你們家正兒八經的少奶奶,她死了就這樣匆匆下葬,那以後要是我死了,是不是連個草席都沒有?

母親指著如意的鼻子罵道,沒人求著讓你在這裏,不過就是看你跟白梅長得有三分像,白梅失蹤了阿尋又鬧著要白梅,我才答應你讓你頂替一陣兒白梅的,不要臉的東西,自己倒貼著來嫁給一個傻子做小妾,整天穿的打扮的跟白梅一樣,你說你跟白梅小時候是好朋友,白梅打小就被我們家買回來根本就沒有什麽朋友!你以前壓根就沒有進過我們府裏,你怎麽知道白梅穿什麽樣打扮成什麽樣!你就是個妖精,妖精!

如意不慌不忙的抹去鼻尖上的唾液星,說道,我來的時候白梅不過就是失蹤了,你為什麽這麽怕見到跟白梅一樣的人?而且,我已經跟阿尋訂下了婚書的,是妾又怎麽樣,妾也是你們家的人。

母親漲紅了臉,半天沒有再說話。

父親勸回了母親,安排著給白梅弄靈堂,二哥縮頭縮腦的出去給白梅請斂婆,我坐在廳堂裏看著蒙著白布的白梅躺在擔架上,忽然想走過去掀開白布再看看她,如意攔住了我的手勸道,阿尋,別這樣。

我說道,我聞到臭味了,白梅不喜歡臭味,她喜歡香氣,尤其是桂花香。

如意扶起我說道,走,阿尋,我們出去給白梅買桂花香囊。

桂花香囊,金色綢緞細布做成的桂花香囊,在一堆香囊裏漂亮的出類拔萃,我摘下來看著它,就像以前白梅看著它一樣,除了這樣,我又還能做什麽呢?白梅喜歡過很多東西,我是個傻子,我沒有錢,我除了用衣服換一個狗項圈給她之外,別的什麽事情都做不到。

淚水,我的淚水一顆顆的落在香囊上,浸的透透的,原來流眼淚是這麽痛苦的事情,白梅落過那麽多次的眼淚,我只覺得好玩,從來都不知道她也有痛苦。

如意站在我身邊,不說話也不拉著我走,腳下的爛泥軟軟的粘在我的鞋面上,我捧著桂花香囊楞楞的問如意,白梅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對不對,她死了,就像我小時候得天花死了的大哥一樣,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是的,阿尋,白梅她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如意的臉在我面前模糊成一片,輪廓卻越來越像白梅,我猛地抱住她哭道,白梅,你回來好不好,你說過你不想再住在我家裏,我帶你走,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青河是個壞蛋,他打了你,我都背著你替你打回來了,你說過不跟著他走的,你說過不會離開我,你答應過我的,你還記不記得?青河他沒有走,你為什麽走了,我以為你只是離開幾天很快就回來的,為什麽你會死了?

過往如雲煙一般在我的眼前滑過,白梅見到我父親和我二哥時的膽怯,見到青河時的欣喜,見到我時的無奈,清晰的在我腦海裏交替呈現著,為什麽那時候我會那樣的愚鈍,當白梅衣衫不整的從我父親房裏回來大哭的時候,我只會傻乎乎的看著她眼中的水成串成串的落下,當二哥怪笑著硬拖著白梅進祠堂的時候,我只以為他們是去念佛,當二嫂和母親聯合著罵白梅的時候,我只能把她們推走,卻連一句安慰白梅的話都不會說,我是個傻子,我就是個傻子!

白梅躺在床上氣得悶聲哭泣的時候,砸過無數東西在我身上,我不敢告訴她我很疼,我只知道那時候的白梅只有看到青河的時候才會笑,所以我把青河帶到了她面前,我偷偷在外面聽到白梅讓青河帶她走,我怕了,我不想讓白梅走,青河也怕了,他不想帶白梅走,白梅拽著他的衣角說有了他的孩子,青河重重的打落了她的手,輕蔑的唾棄道,誰知道那是誰的野種。

白梅拿起東西砸向了青河,青河伸手拽著白梅的頭發朝墻上撞去,我縮在外面的窗臺下抖成一團,我好怕,我好怕白梅走,我不想她跟著青河走。

當我意識到青河是在屋裏打白梅,再跑進去的時候青河已經走了,白梅跌坐在地上,看著我進來,她淩亂的頭發下面容卻是笑著的,她說,阿尋,過來,扶我起來。

我傻傻的走過扶起她,看著她在鏡子前一絲不茍的梳頭發挽發髻,最後我悄悄的跑出去找到青河揍了他一頓,青河挨著我的揍一句話都沒有敢說。

幾天後的一天夜裏暴雨大得嚇人,白梅在床上摸著我臉說道,阿尋,你以後要乖乖地,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我害怕的問她,你要去哪裏,你要和青河一起走嗎?

白梅笑著說道,我不跟他走,阿尋,你好好睡覺,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抓著白梅冰涼的手說道,白梅,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不好?我不告訴母親他們你走了,你一定要記得再回來。

白梅點頭答應了,她唱著婉轉的小調哄我睡著,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再後來沒幾天,如意就來了。

回到靈堂裏,我看到白梅躺在棺木裏,臉上抹著厚厚的□□,嘴唇上塗的紅艷艷的,我俯身在棺材裏放下桂花香囊,悄悄的在她耳邊說道,白梅,你好漂亮,等我長大了,你也長大了,我就正式娶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再睡一會兒,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的,你可要記得,一定要醒來。

白梅的屍體在靈堂裏停放了三天三夜,最後一夜的時候,聲稱回去養病的小丫鬟芷兒忽然跌跌撞撞的闖進來,瘋了一樣地撲在白梅的棺木上,模糊不清的哭嚎道,少奶奶,你饒了我吧,你不要再去找我了,不是我害的你,我是被逼的,我是被老爺逼著尋找機會把你騙進他房間的,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在背後編排你了!

如意走到芷兒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輕蔑的說道,舌頭都爛了吧,還說的出話來,你張開口,看看自己的舌頭變成什麽樣子了。

芷兒瑟縮的伸出她的舌頭,我看到她鮮紅的舌頭上面裂開了幾條深深的縫隙,只是流不出血來,就那樣生生的裂開著,像嬰兒的小口一般。

未過幾時,二哥和爹爹也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他們沒有像芷兒那樣哭嚎,而是心神不定的問如意,白梅的屍體還在不在,如意哼了一聲道,你們自己不會去看。

二哥和爹爹屏著氣望向棺材裏,我看到,白梅緊閉的雙眼依舊緊緊地閉著,二哥和爹爹卻像見了鬼一樣的往後面退去,眼珠突突的瞪著棺材半天才說出一句不成形的話,白梅的眼睛睜開了,在流血。

我輕輕撫著白梅的手腕,那上面戴著我買給她的圈圈,刻著她名字的圈圈,我想當初白梅看到我給她的圈圈時,應該還是高興的,雖然她更喜歡青河送給她的手鐲,可是我還是不後悔,就像後來母親知道我光溜溜的從大街上拿著狗項圈回來狠罵了我一頓我也沒有半點後悔。

二哥和爹爹捂著胸口跌在地上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如意站在他們面前,俯視著他們道,你們對白梅做了什麽你們自己心裏清楚,你們就等著去死吧。

二哥像抓住了救命草一樣的抓住如意的旗袍喘著氣懇求道,如意,如意,你是不是有辦法救我,我求求你,救救我,別再讓白梅找我了,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等老頭子,老頭子他死了,所有的家產都是我的,我可以把家產分給你一半,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救我的,從你第一天到這裏,我就知道你不是尋常人。

二哥猙獰的面孔渴求的望著如意,如意厭惡的揮開他的手道,臟死了。

原本已經喘不過氣來爹爹忽然瘋了一樣推開二哥,扒著如意的衣角抖抖索索的懇求道,如意,別聽他,現在家產還都是我的,只要你幫助我別再讓白梅找我了,我保證我的家產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你全都拿走也沒有關系。

如意看了一眼白梅的棺材道,你怎麽不去求白梅呢?

爹爹和二哥恐懼的看著棺材,兩個人像發瘋了一樣的又哭又笑,我不想再看他們,只想靜靜的守著白梅,白梅明天就要下葬了,她的最後一夜,我想讓她安生些,便隨口騙爹爹和二哥道,白梅不會再找你們了,你們回去吧。

二哥和爹爹停頓下來,雙雙沖到我身邊,親密的摟著我道,阿尋,白梅平日跟你最好了,你一定要告訴她別再找我們了。

我又重覆了一遍,白梅不想再見到你們。

爹爹和二哥如獲大赦般的離開了,棺材角落上小丫鬟芷兒捂著嘴巴無聲的哭泣著。

如意扔給她一個小小的陶瓷瓶,說道,拿走,離開這裏。

芷兒楞楞的收起陶瓷瓶,連連點頭模糊不清的說道,好,好,謝謝小少奶奶,謝謝小少奶奶。

靈堂裏終於清凈了,我依舊趴在棺材邊上看著白梅,我不知道□□下她的臉是什麽樣的,這樣粗劣的胭脂水粉,完完全全的遮住了她原本清秀的面孔,我擡起袖子,想給她擦一擦,如意走過來道,阿尋,讓白梅好好睡吧,別打擾她了。

我想了想,收起袖子說道,好。

第二天,白梅的屍體下葬了,爹爹和二哥沒有再跟著去,母親和二嫂也沒有跟著去,因為爹爹和二哥他們兩個瘋了,他們兩個看到誰都說是白梅,見到誰都又打又躲的,母親和二嫂哭喊著找人把他們兩個綁在屋裏,家裏亂成了一團。

青河呢?他更不會去了,他死了,死在了他平日提水的水桶裏,他那麽大的一個人,筋骨全碎的塞在小小的水桶裏,只留一個青紫驚懼的腦袋在最上面,他的鼻子上,還掛著一圈細細的手鐲,仔細看去,上面還雕著幾朵梅花。

我記得,那是他送給白梅的。

白梅的墳墓堆好後,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有我和如意留在墓碑前燒著最後幾張紙錢,如意撫著白梅的墓碑愧疚道,白梅,都怪我來遲了,若是我能早來幾天,你可能就不會死了,阿尋已經不傻了,你應該放心了。

我看著火焰翻飛的紙錢問道,如意,你究竟是什麽人?

如意蹲在我身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問道,你覺得呢?

不知道。我搖頭。

如意像之前哄傻子阿尋一樣的哄著我道,阿尋,我是為了白梅而來的,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兒就好了,我說過,白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現在好了,她就安心了。

你也該走了吧?我想,你肯定不會樂意待在我家裏做小少奶奶的。

如意輕輕用手背摸了我的側臉一下,撇開我的問話,笑瞇瞇的說道,阿尋,你真是生的一副好皮相呢,俊俏的像小姑娘一樣,不傻了腦子也好使了,白梅現在要是活著,肯定會願意留在你身邊的。

可是我以前是個傻子,是我害了白梅,我若是能正常些,絕對不會讓白梅受那些委屈的,也絕對不會讓她走。

暖暖的風拂過的我的面頰,如意站起身來看著遠方說道,我要走了,阿尋,別想太多,你應該回家裏看看了,現在你的家裏只能靠你支撐了。

我看著如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又在白梅的墳墓前陪了她一會兒,這個可憐的女孩,從小就陪著我這個傻子,一生僅僅就度過了十五年,卻又是這樣的多災多難,孤立無援,作為她名義上的丈夫我卻什麽都幫不了她,如果當初沒有我的存在,或許她依舊會留在老家裏快快樂樂的長大,像別的女孩一樣在該出嫁的年齡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守著我這個沒用的傻子。

白梅,下輩子要找個好人家,好好的過一生。我撫著白梅的墓碑輕聲祝願著。

離開的時候,晚霞炫麗的耀目,當我走出老遠的地方最後一次回頭看向白梅的墳墓時,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了白梅娟秀的身影坐在墓碑上輕輕的對我揮著手,我擡起手想回應她的時候,她卻又消失不見了。

走吧,走吧,一切都結束了。

【第一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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